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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九章 你是你,我是我

枕水而眠 漠兮 4979 2022-11-25 00:02:32

PART 99

再大的善意也会有尽头,再多的容忍也会有极限。

——《眠眠细语》

大部分情况下,死亡都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,可它一旦降临,便会直逼眼前。

晚一秒,一切结束。

快一秒,与死神擦肩。

幸运的是,许眠没有晚一秒,但同时,她也只快了半秒。

冷光在她眼前一晃而过,她下意识向后避让,锋利的刀刃贴着她的皮肤走了一遭,鲜血顷刻涌出,一阵薄薄的刺痛。

痛,却尚不致命。

她躲过了晏初林的第一刀。

如同悬崖上走钢丝,许眠稳住第一步,身体却已然倾斜,没有办法再走第二步,她踉跄着摔倒,跌入一个无处躲藏的角落。

她能够感觉到鲜血的温热,还有它流进领口的黏腻感,恐惧像一条巨蟒将她紧紧缠绕,她四肢被缚,动弹不得。

留下的只有阴暗的、绝望的气息。

人往往到了失误的一瞬才会意识到大意,前两次的交锋让许眠产生了错误的自信,误以为晏初林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,而晏初水的恐惧也不过是源于童年阴影。

她坚信自己对付晏初林是易如反掌的。

而当那一丝冰凉从右颈划过,她才真真切切地明白,晏初水的恐惧是真的。

他没有夸张,也绝非胆小,相反的,被这样的恐惧裹挟十余年,他其实远比常人更勇敢、更坚韧。

但人总是有极限的。

他崩溃了,他逃脱了,不是因为脆弱,而是因为晏初林是一个真正的疯子,是杀人不眨眼的暴力型精神分裂症患者。

这样的人落空第一刀,绝不会落空第二刀。

可看着许眠惊恐地蜷缩在墙角,晏初林忽然觉得,第二刀不应该那么快。

至少,应该更有趣一些。

她弯下身子,将刀片贴在许眠的颈侧,“别乱动。”她说,“否则你马上就会死。”

这句话有两层含义:第一,许眠暂时不会死,第二,她随时可以让许眠死。

为什么要让许眠死呢?

这是晏初林方才洗头时做出的有趣决定。

既然她不可能离开这里,也没有机会杀掉晏初水,那就杀掉他最在乎的人好了,唯有这般他才能体验她的痛苦——没有任何逻辑的不公,以及对整个世界的怨恨。

他们是双胞胎,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。

她恨这个世界,晏初水自然也应该恨。

多么的天经地义。

她从许眠的外衣口袋里拿出手机,她知道这是时下人人都有的智能手机,可她没有,而且她也不会用。

她与时代脱节已久,但那又如何,她一样有她的生存方式。

“打电话给晏初水。”她把手机递到许眠手中,同时将刀刃往下压了压,“让他安安静静地来,不要惊动任何人。”

是的,这里目前发生的一切,无人知晓。

同病房的三个女人早已将头埋进被子里,好似三只惊悸的鸵鸟,没有护士查房,也不会有人听到动静。

这就是晏初林被关了十二年的地方——一处无声的牢笼,此时此刻,亦是一座无声的地狱。

“让他来……做什么……”因为失血,小姑娘的声音微微发颤。

“让他来看你啊。”晏初林说。

比杀掉许眠更有趣的,就是当着晏初水的面杀掉许眠。

想到这里,她忍不住咯咯发笑。

许眠咬紧牙关,一言不发,这样的电话她肯定是不会打的,且不说不能让晏初林遂愿,单是危险这一条,也足够了。

晏初林恨晏初水远胜过自己,让他来,只会多一个人危险。

然而,就在这节骨眼上,偏偏有电话打了进来。

晏初林的确不会用智能手机,但她看护士用过,她知道,接电话要按绿色标识。

“喂,你搞定没有啊?”

男人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,是被迫做司机、在门口等候的殷同尘。

“我觉得还是不要和神经病沟通了吧,都快中午了,饿死人了。”他喋喋不休地说,“要不咱们用魔法打败魔法,直接把她敲晕得了。”

晏初林静静地倾听来自围墙外的声音,似乎并不在意别人叫她神经病。

“那你要不要来这里吃饭?”她冷不丁问了一句。

电话那头的人吓得声音都变了。

“你、你……是谁?”

“和晏初水一起来吧。”她继续说,“我想他了。”

***

得知许眠的电话是由晏初林接的,晏初水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,然而情况究竟有多糟,他根本来不及细想。

因为晏初林是一个不可预测的人。

汽车在路上飞驰,晏初水无比懊悔,不是懊悔来檀城,而是懊悔前几日的犹豫不决。假如他早一些迈出这一步、假如……

世上没有假如。

二十分钟后,晏初水冲进托管中心,护士对他的到来无比惊讶,而听到他说许眠可能有危险时,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。

“不会吧,她们刚才还在一起说话的……”

这是晏初林一向的行事作风,不动声色地,悄无声息地,将一个人置于死地。

来不及解释更多,晏初水向病房跑去,门里是死一样的寂静,他深吸一口气,轻轻将门推开。

此时恰是正午,微弱的阳光穿过玻璃照射进来,居然有一种异样的祥和之感,晏初林坐在自己的病床上,目光直直地盯着门口。

看样子,她是一直在等他。

许眠也并排坐着,晏初林的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,乍一眼看去,两人仿佛亲密无间。

但是——

许眠的脸色白得吓人,殷红的鲜血已经浸染到她的胸前,在流血的地方,银色的刀片夹在晏初林的两指中间,犹如一尾灵动的鱼。

紧跟在晏初水身后的护士被眼前的一幕彻底吓呆,厉声尖叫:“天呐,快来人!快报警……”

晏初水制止了她。

因为晏初林皱起眉头,将一根手指贴在唇边,她觉得来的人有些多,吵吵嚷嚷的,让她很不舒服。

而她如果不舒服,她手里的许眠也不会安全。

这是显而易见的事。

晏初水一把将护士推出去,同时反手将门关上,嘭的一声,屋内只有他们了。

晏初林扬起嘴角,对他的听话顺从勉强满意。

可是下一秒,晏初水就说:“没有其他人了,你可以放开许眠冲我来。”他知道晏初林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他,许眠不过是她随手抓过一根稻草罢了。

“我为什么要听你的?”晏初林望着他,不屑地反问。

她不喜欢晏初水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,从小到大,他都是跪在她脚下,被她踩进泥里的蝼蚁,他有什么资格命令她?

晏初林的自信并非毫无理由。

从看到她的那一刻起,晏初水就无法自控地颤抖,刻在骨子里的痛足以带动全身心的畏惧,强烈的晕眩感接踵而来,他强迫自己维持镇定。

因为许眠正身处危险。

“我不是要你听我的。”他放缓语气,朝着病床挪动,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,他在和晏初林说话,目光却始终在许眠身上。

流血的伤口不算太深,他松了半口气。

可刀片离得太近,不能轻举妄动,他停下脚步,不敢过于靠前,被挟持的许眠双眸闪动,瑟瑟发抖。

晏初水无法在晏初林的眼皮下与许眠直接交流,他只能默默地、静静地看着,用目光告诉她——别怕,初水哥哥在。

小姑娘眨了眨眼睛,明白他的意思。

相比害怕,她更多的是担忧。

担忧他还不能完全面对晏初林,担忧他才是晏初林最想伤害的人。

但晏初水所想的,与许眠恰恰相反,他害怕的是晏初林不把他当目标,“你一直想要的,都是我死,不是吗?”

他站在晏初林面前,尽可能地吸引她的注意。

“我不要你死了。”晏初林突然这么说,“即便你死了,我也不可能走出这里,所以我要你活着,但是比死还难受。”

“只是我一个人痛苦,你又能获得什么?”晏初水反问,“若是得不到你想要的,岂不是白忙一场?”

他了解晏初林,她是个有欲望的人。

多年来,她对他的折磨与伤害都带有强烈的目的性,而挟持许眠,是难以实现她的目的的。

“不然呢?现在的我还能得到什么?”晏初林有些不耐烦,“是你把我害成这样,难道我会相信你愿意帮我?”

“我没有把你害成这样。”晏初水认真地看着她,她的长发滴滴答答地落着水,将床单和被褥打湿一片,“是你自己走到的今天。”

“我自己?”晏初林在彻骨的寒冷中放声大笑,“是我自己把自己生下来,自己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吗?不是!是他们!”

“他们生了我,却不爱我,他们生了我,却还要生你,所以——”

“是你们、是你们所有人,把我害成这样的!”

她永远有她自己的逻辑,她永远坚信她自己的逻辑。

激动的情绪让她双手抖动,刀片在许眠的皮肤上涩涩地刮过,有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恶心感。

许眠下意识侧颈避让,晏初林将她一把拽回,不耐烦的情绪愈发加重。

晏初水要的,就是这个效果。

“你抓着她一点用也没有,不如抓我,只有我被挟持,爸妈才会紧张,才会来见你,对不对?”

晏初林漆黑的眼瞳骤然一震。

那是非常久远的记忆了,她也是有爸妈的,她还住在家里,爸爸抱着她,妈妈给她买新裙子,一切都很好、很好……

只是多了一个晏初水。

天平一旦倾斜,就很容易越来越斜,她眼睁睁地看着属于自己的东西滑向晏初水的那一侧,她伸手去够,却怎么也够不着。

她不过是弄伤了几个碍眼的孩子,又没把他们弄死,凭什么说她生病?又凭什么剥夺她公平竞争的权利?

说到底,还是父母偏心。

“我才不在乎他们……”晏初林冷哼一声,“他们总是不公平……我恨你们所有人!所有人都该死!”

她的声音清冷又嘶哑,急促的呼吸间,动作稍有停滞。

晏初水趁机又向前迈了一步,过近的距离让他心跳如鼓,过往的噩梦如潮水上涌,身体的本能让他想后退,无比的想。

对晏初林的恐惧是植根心底的巨大阴影,是蛰伏在深海的猛兽,一旦靠近,就会被吞噬、被撕裂……而许眠,只是一束透过云隙落下的光。

但他需要光。

无论海有多深,无论夜有多黑,只要那束微光存在,他就可以呼吸。

他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。

全然不顾晏初林疯狂的举动,更不顾她手中致命的凶器,因为他仅有一个目标,就是让许眠安全。

他不能、也不允许,她再一次因为他受伤。

混乱中,刀刃划过他的皮肉,他无暇顾及伤在哪里,只是有莫名的疼痛,只是有那样的感觉,他紧紧抱住许眠的双肩,把她拉离晏初林,随后拼尽全力,将她推向病床的另一侧。

瘦小的姑娘在他的视线中远去。

他彻底松下屏住的一口气。

下一秒。

晏初林挥着刀向他冲来,一如十二年前的那个深夜,这是她日思夜想、念念不忘的目标,也是晏初水一直以来都无法抵抗的伤害。

她的双眼犹如至深至暗的黑洞,装着晏初水所有的噩梦,她凝视着他,释放出无数鬼魅的梦魇,钻进他的身体里……

她要他死!

她要他死!

在初次产生PTSD症状时,晏初水甚至想过,不如就让晏初林杀了自己好了,这或许是他们之间的宿命。

死了,也结束了。

可是现在,他不想死。

因为他有许眠,他们结婚了,他很爱她。

他一把握住晏初林的手腕,如同掐住两根带刺的藤条,他的手背上有深深浅浅的伤口,血红蔓延,疼痛肆意,冷汗涔涔而下。

他再一次感受到晕眩。

晏初林狰狞而恐怖的五官近在咫尺,连呼出的气息都冰冷的。

“你为什么不死……为什么要活着……”

阴冷的声音似咒语在他耳畔萦绕,编织成一张夺命的网,缠绕他的身体,禁锢他的意识……无形的纱蒙上他的双眼,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。

那声音愈发得缥缈,晏初水的神志也跟着浮动。

“初水……放弃吧……死掉不是很好嘛……死掉就不会害怕了……”

他的手倏然松开。

不可自控的。

“初水哥哥!”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,奋力地大声叫他。

他睫毛颤了一下,无动于衷。

“初水哥哥!”

她又喊。

声音撕开凛冽的空气,撕碎那些虚无的幻象。

哗——

晏初水一下子回过神来,涣散的意念重新凝聚,他正对上晏初林的双眼。她的眼瞳和他的一样黑,可眼底却翻涌着鲜红的恨意,黑红交织,妖异非常。

只要看到她的双眼,他便会想起那个濒死的夜晚,每一次、每一次……他都溃不成军,但是——

他早已不怕天黑了。

他攥紧双手,轻而易举的一个过肩摔,就把晏初林放倒在地,刀片落在地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,与她脆弱的、易碎的骨头一样。

她毫无反抗之力,痛得发不出声音。

而更多的,是不敢相信。

她不敢相信这是晏初水,不敢相信他会这样对她。

其实只要晏初水愿意,曾经的他也可以这样做,他之所以没有,是因为对她还有感情。而如今,他俯看着地上的人,看着那张与自己几乎相同的面容,他没有恐惧,也没有同情,没有怀念,也没有恨。

只有失望到不会再失望的冷漠。

血沿着指尖啪嗒、啪嗒地落下,他感受到真实的、肉体的疼痛,以及灵魂的彻底解放。

“你知道吗?相比恨你,我更讨厌的是把我们变成这样的人。”他说。

偏爱、挑唆、背叛……他们本不该走到这一步。

可终究还是走到了。

“我是哥哥的事,我当然知道……”他将地上的刀片丢得远远的,白光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,尔后坠落。

“否则,我不会一直容忍你。”

弧光在她眼前一闪而过,晏初林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。

现在的晏初水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,他高瘦、清冷,同时无畏而强大,束缚在他身上的网寸寸碎裂,烟消云散。

恍惚间,晏初林想起小时候,自己第一次咬伤他时,她问,你为什么不躲?

那时的晏初水说,因为你想咬啊。

因为她想,因为她生病,因为知道她痛苦,所以愿意忍受,愿意陪伴,愿意与她共情、共伤。

更是因为,他是她哥哥。

“晏初林,我一直很想做你的哥哥。”

“但是现在,不会了。”

“你是你,我是我。”

不再是姐弟,也不会是兄妹,他在心里,将她完全删除。

晏初林躺在冰冷的地面上,湿冷的长发如同黑色的绸缎在她身下铺开,她被黑暗包裹,落入只有她一个人的深渊。

这个的世界她来过,又好像并没有真正的来过。

她活着,却已经枯萎了。

作者感言

漠兮

漠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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